有了药物的治疗,第二天一早丁理就精神多了,等到三五天过去,尽管面容依旧苍白,他已能自己坐正在床上,对着予芙指手画脚。
虽然小将军保持了那副高高在上的骄傲,但予芙心里早摸清了他的脾性,不过是少年心气,顺着毛捋便是,也忍着不去戳破。
除了玉茹和刘大夫,付彩月每日雷打不动都来探病,殷勤备至,关静斋也来过一次,是路过来看予芙,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贴心话。
这天傍晚,丁理一顿吃了两大碗稠粥,予芙一勺一勺把粥喂进他嘴中,罢了他还嘟囔着说嘴里没味儿,就想吃羊肉。
予芙正收拾碗筷,听到不禁低头一笑:“丁将军,不巧羊肉是发的,于伤口不利,您还是暂且忍一忍吧。”
她总是这样,说起话来温柔和煦,但原则问题一丝一毫也不相让。相处下来已然熟稔,丁理立时毫不掩饰地大哼了一声,他扭头瞥她一眼,正见她半卷起袖子,露出了一截白莲藕似的手臂。
“喂,顾予芙,今晚上你还打地铺照看我么?”心里没由来地窜过一阵悸动,丁理忙转回去傲着头,“你呢,做事认真周到,在女人里也算有胆气。但不是我说,你那不知变通的倔脾气,就不能改改么?再这样下去,估计没人中意你……”
“我先多谢丁将军了,但是……”予芙甩甩手上的水,站直了抿嘴一笑,她正背着微光,纤侬合度的身形顿时被阴影勾勒分明。
“但是…什么?”丁理眼角余光忍不住落在那纤腰上,耳朵莫名发烫,心里如同猫爪子挠心。
怎么…这么细,想必只要掐着轻轻一提,就抱起来了……
他正胡思乱想着,医帐的门帘不妨被轻轻撩开了一条缝隙。
“予芙姐,你在吗……”帐外只探进来一只手,沾着泥水脏兮兮的,声音虚弱又局促。
夕阳的斜光冷不丁一下照进来,晃得丁理眼睛一眯。
予芙没来得及回应,丁理便无端生了气,不耐烦朝外吼道:“你谁啊,让你进来了吗?滚出去!”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那人显然吓了一跳,连忙合上帐门,顾予芙无语凝噎瞟丁理一眼,像看个不懂事的孩子:“我出去看一下,马上就进来。”
帐外,原来是前几天那个抬担架的少年。他面色乌沉沉发黑,病仄仄地歪坐在帐门口,衣服依旧一团糟,灰蒙蒙的鞋上也破了个大洞,顶出半个拇指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他见予芙出来了,才慢慢扶着帐子站起来,身子摇摇晃晃。尽管变声期的嗓音压得很低,还是能听出丝丝缕缕的恐惧,“我…我实在不知…该怎么办,这些人…就你关心过我……”
他的手几乎在抖。
“栓子,怎么了。”予芙心头一惊,少年垂下头,慢慢撩开了自己的上衣。
褴褛单薄的衣衫下面,腹部是层层叠叠裹紧的绷带。粗糙的旧布条上,渗透的暗红已经发黑,妖娆的污血连成一片,散发着一股腐败腥臭的气味。
“…缺人手,我…帮着去抬担架……”栓子尽量镇定自己,可稚气未脱的脸上,忐忑仍然化成了眼里的水光,“予芙姐…我这两天…一会儿打抖,一会儿热,越来越严重了…我是不是…快不行了……”
“你得休息。”予芙心里咯噔一声,这是伤口腐坏,已然病入膏肓的症状。她面上不敢显露,还是平静说着叫他安心:“没大事儿!坚强点儿,你娘亲还等着你呢!”
“真的么?”少年松一口气,就着黑乎乎的衣袖抹泪,“谢谢你。”
予芙心里十分难过,又好好安慰他几句,等他虚浮着步子走得远了,方才转身回到了医帐。
昏黄的帐内,丁理正垮着一张臭脸,歪坐在矮床上,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扭着被角。
“你怎么去了那么久?”予芙一进来,他就忍不住埋怨她。
但说是埋怨,倒也不严厉,反倒有些委屈。
“没什么……”予芙看也不看应付他一句,心里仍想着栓子的伤,丁理见她心不在焉,心里一股火气莫名堵得厉害:“顾予芙,你是我的看护!你不好好照料我,管别人干吗?”
“他病得厉害,兴许很快就要不行了。”予芙心烦意乱,桌上的碗筷,收到一半干脆又放了下来,“小丁将军,晚上,能不能…我请玉茹来照看你,我想出去一下。”
“你这是要撂下我,去看他?”丁理心里的闷气如同遭了一浇凉水,见予芙沉默,他也干脆冷了脸,等再开口时,说话也生硬了起来:“来的路上我就知道,他不是个好东西,他原本是雍朝的兵,是吧?”
“你……你知道?”予芙吃了一惊,丁理冷笑道:“那时他就在营门口蹲着,我虽昏沉,又不是死了。他肯抬我来,不过是为了讨几个馒头,这样没有气节的雍朝逃兵,你倒要去看他。”
“他不过是想活命,可能也没几天了……”予芙眼眸微动,低了头轻轻道,“他伤后,裹了明军的衣服才被抬回营里。等大家发现他里面穿的是雍朝兵袍,都再没有管过他……”
“每天死在战场上的人成百上千,咱们自己的兄弟都治不过来,干嘛还管别人的逃兵?”丁理心里稍微软了点儿,但说话还是硬邦邦不留情面,“他好了兴许就会捅咱们,王爷有令,不得滥杀降兵,这已是仁至义尽。”
“可栓子才十三岁,太小了……他求生的意志很高,没人管就自己拿衣服扯了布条裹伤,那天我看见他,蹲在墙角捧了一个平安符发呆……”往日顾盼的杏目也失了焦距,予芙声音极低,前所未有的,“他说他娘,只剩下他一个儿子,到庙里跪了一天才求来这符,保佑他回去……”
“乱世那么多人,就他一个人想回去么?这世道一天不完,一天就得死人!”丁理看不过,五脏六腑都发了酸,却不知怎么劝,干脆拉下脸朝她吼起来,“顾予芙!你这叫妇人之仁!”
“妇人……之仁……”予芙念着这几个字,缓缓垂下了头,“对不起……”
在军中做看护,这些天她也目睹了许多生死,可不知为什么,栓子特别牵动她的心。
可能因为他特别年轻,可能因为他们同样被日夜牵念着,也可能仅仅是因为,他和她一样,是苟活在明军中的雍朝余孽……
她的侧脸柔和而苍白,纤长的睫毛下半掩着失意,白芙蓉一样的剪影含蓄又忧伤。
平时越如玉如英的人,脆弱起来越惹人心疼。丁理看着她,那股子气焰像被釜底抽薪,飘飘悠悠散了,渐渐只剩下灰烬。
“你,你也别难过,等王爷靖平四海,天下就彻底安定了。”他温声低语,懊恼着刚刚自己也许太凶,“到那时候,太平安宁,每个想回家的人,都能回家……”
予芙在怔忪间呆住了。
她转起头,眼里微含着泪,正与丁理四目相对。
“但今晚不许去,你救得了一个,救不了所有,还会坏了营里的规矩。到时候,你若挨了鞭子……”
丁理的叮嘱也是温吞的,生怕吓坏了她,可接下来要说的话,却叫他自己不由的面颊发烫。
“我,我会……”那句就要出口的话到了嘴边,最终还是被像被开水烫了一样,别别扭扭拐了个弯儿,“不是,我说,到时候…谁照看我……”
只可惜顾予芙心不在此,她虽看着他,脑中却还一直回想着,让所有人都能回家的话。
小将军这份变了味的柔情,像石沉大海,甚至没有得到一丝涟漪,就消弥在无底的深渊中。
顾予芙最终还是没有去,军法如山,她知道。
那夜丁理安分守己,甚至没再半夜使唤她端茶倒水,只是她自己睡得很不踏实,噩梦不断,梦境都被鲜血染红了,一会儿是爹娘,一会儿是杨劭。
两边都是她生命里,最最重要的人。
她在梦境的阴影中失魂落魄。
然而一大早,等她拖着疲惫的身躯撩开帐门,还是不巧看到了永生难忘的那一幕。
营内大部分人还没起床,只有几个民夫正赶着马车,缓缓往营外去,稀薄的晨雾中,马车的轮子沉沉压在泥地上,吱嘎吱嘎不住闷响。
拖的是一车死人。
尸体一层一层横斜堆叠着,有的只露出一只手或者一只脚。最上面那个仰面朝天,皮肤因为死亡变得黯淡,一种失去生机的灰,眼睛还睁着。
是栓子,他没熬过去,不过一夜。
予芙捂住了嘴,泪在眼眶中直打转。
明明昨日的音容笑貌还留在自己脑海中,被完整地留了下来。面对眼前那个毫无生气的躯壳,予芙只剩下发冷的无力,宁愿希望,躺在那里的那个人,从不曾来到这个残酷的世界。
告别也是悄无声息的。
载着栓子和众多士兵尸体的马车,缓缓驶离了营地,走向薄雾深处,也许不久后,会停在某处乱葬岗。
没有葬礼,没有吊唁,甚至再没有人知道他们埋葬的确切位置。
他们来世上一遭,不幸遇到乱世,都成了慈母永远等不回的游子。
宁为太平犬,莫为乱世人。
灰蒙蒙的清晨,重归寂静的营帐,予芙抬高了头,茫然看着天光欲破,终于第一次彻骨明白了,那夜杨劭说过的那句话:
“如今兵祸多年,早没了退路,也只有大破大立,彻底平定天下,才能还世间一个清明。”
她沉浸在完全的哀痛之中,甚至全然没注意身后一瘸一拐,慢慢走过来的小将军。
“顾予芙,你怎么流眼泪了?”丁理远远轻声叫她的名字,她恍若未闻。
“顾予芙!”他走近了一点儿,又喊了她一声。
曦光中立着的纤细背影,像风中落拓的白荷。
“顾予芙……”
到最后一次,那身影一步之遥,丁理满心满怀的疼惜胀得就要冲破出来,他下定决心,走上前去缓缓张开双臂,从身后轻轻抱住了她:“顾予芙,别哭了……你一哭,我就……”
予芙的哀恸骤然僵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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